农历正月十五才过,天气就陡然暖和起来。太阳很高,明亮的阳光掷地有声地落在大地上,把委顿了一个冬天的植物都给洗得起死回生。
府南河边狭长的园子里,先是玉兰花大朵大朵地挂满光秃秃的枝条,像是雾气中一盏盏乳白色的灯;然后是一些细小的*色花朵,爬满了玉兰脚下那些高高低低的藤蔓。初次打那里经过时,我以为是连翘花。
但有一天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认错了:连翘花的植株要比这些*花更高大,且自身能够单独挺立,不用像这些*花的枝条那样,倒附在旁边的藤蔓上。而且,连翘花只有四个花瓣,这些*花却要多两个,有六瓣。
原来,这些*花是迎春花。迎春和连翘长得极为相似,同属木樨科,只不过一个属于茉莉属,一个属于连翘属。把迎春花和连翘花搞混,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是在沟壑纵横,山高谷深的太行山腹地。那时已是四月底,春天像一个筋疲力尽的长途跋涉者,好不容易才赶到了太行山。高高低低的山岭上,一些被春天的淡淡暖意催生的花朵在很节制地开放。
我能辩识的有桃花和梨花,都是野生的。更远的山梁上,一些*色的小花点缀在褐色的山岩间,煞是显眼。我以为,那就是南方四处可见的迎春花了,但陪同我的当地摄影家王先生笑着纠正说,不是迎春花,是连翘花。
连翘的名字我当然是知道的,但真正看到生长着的连翘,就是那次为期数天的太行山之行。
太行山远比我想象过的更加干燥和荒凉。一轮清冷的太阳下,入目的多是壁立千仞,浑如刀砍斧削的花岗岩。这些岩石质地坚硬,挺立千万年而绝少风化为土,大多数地方寸草不生。即便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植物也极其稀落。植物稀落的大地如同毛发疏少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苍凉和心酸。
远远看去,大地的颜色是一片浅*与浅灰的交汇。其间,唯一的亮色就是偶尔洒落其间的连翘花了。因了这种极其强烈的对比,我对扎根于薄土之上的连翘和它开出的星星点点的*色小花印象深刻,以至于当我在府南河边看到盛开的迎春花时,第一反应就是把它误认为连翘花。
其实,虽然连翘在我国南方北方均能生长,但像成都这种大城市的园林景观,一般而言,不大可能种植习惯于荒凉与寂寞的连翘。哪怕是名字极其俗气,却更符合大众审美情趣的迎春,也要比它的地位高。
在科学家洞穿本质直捣花心的眼里,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原本并不具备我们所赋予它的诗性的美。比如植物的花,严格说来,只是植物们为了繁衍而浓装艳抹的生殖器,就像民间视作补品的鸡蛋,只不过是母鸡的月经。本质固然并不稍具诗意,但幸好我们不是明察秋毫的科学家,我们只是时常为生活中的小细节小事件感动的普通人。
在我看来,世上各种植物的花朵,有的哪怕一朵两朵,就可以艳压群芳,有的则需要大面积的集束式开放,才能体现一种宏大的、生机勃勃的美。前者,比如牡丹花和玫瑰花;后者,比如油菜花和连翘花。
不过,油菜花显然比连翘花更知名,也拥有更为强势的人脉。为了看油菜花,女儿曾不辞辛苦地远行了一千多公里,去了云南罗平。如果是看连翘花,我估计十公里的距离她也不一定有兴趣。
因为有了油菜花,云南罗平,江西婺源,四川芦山,全都变得知名起来,旅游胜地起来。但因为有了连翘花而变得知名的地方,我至今没听说过。
李时珍先生的记述里,连翘的本名就叫连,又名异翘,后来有人把两个名字综合了一下,取了个新名叫连翘。像迎春一样,连翘也是花先叶开。也就是说,在纷繁热烈的花期之后,连翘才开始长出卵形的叶子,这些叶子的边缘,有着细小的齿锯。
到了秋天,连翘的果实成熟了,小小的连翘果实躲藏在茂密的叶子之间,你得足够仔细,才能发现它们偶尔暴露出的蛛丝马迹。它们如同太行山深处那些不曾见过识面的山里人,连微笑都显得那么谦虚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显得不合时宜。
连翘的果实呈褐*色,表面散生着瘤点,果实虽小,看上去却像经历过许多沧桑的样子――在果实家族里,就我的视野而言,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有什么比连翘果更为衰老和风尘仆仆的了。
连翘入药的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果实。苦涩的连翘果被中医医家们认为具有微寒的本质,归入肺、心和小肠经。在中医理论中,大凡味苦的东西,都被认为具有清热解*的功效。苦瓜如此,*连如此,金银花如此,连翘果亦如此。
在临床实践上,连翘果一向用于消肿散结和风热感冒。药店里出售的家庭常备药性质的银翘解*丸,其主体成分就是它名字中的银和翘――银是金银花,翘是连翘果。
地处天府之国腹心地带的成都,气候温润,水旱从人,四时八节,满城飞花。哪怕是河边或街心的一块不成样子的空地,往往也会种上一些似乎见风就长的植物。它们开花开朵的模样,把这座城市进一步装饰得异乎寻常地自足和浮华。
大半个春天,我都在河滨的迎春花下散步,来来回回的行走中,迎春花在巅峰的繁盛之后,开始了慢慢的、却又势不可挡的凋谢。迎春花完全凋射后,绿色的藤蔓变得结实了,粗壮了,它的生命周期终于从绚丽归为平淡。
这时候,我发现了迎春和连翘的另一个重大区别:迎春花几乎没有果实――之所以说是几乎,是我在众多的迎春花之间寻找,一直没能找到哪怕一枚果实。查资料,明确说迎春花是有果实的,只是结得很少。后来有一天,终于在绿叶密林中翻找到了一枚可以作为证据的小果实。
迎春华而不实,只能作为观赏或绿化植物。这是对的。想想看,要是城市里的行道树和绿化树都改成桃李或苹果这样的果树,恐怕有关部门得专门组建一支队伍来日夜看护了。
不过,在太行山深处生长的连翘,它即便栽种在都市,即便它的果实人人得见,肯定也成不了果树那样的明星。它太普通了,虽然它的花和迎春花几乎并无二致,但它有令城里人讨厌的连翘果――之所以讨厌,是它的果实不能食用,而且,到了秋天,如果不采摘,它就会自动掉落到地上。
城里人不欢迎这样的果实,就好比城里人既溺爱它们的宠物,同时也怕它们的宠物发情太麻烦,往往一劳永逸地把宠物给阉割了一样。城里人欢迎的是要么可以提供水果的果树,要么就是纯属绿化的迎春或梧桐。
八百里太行如同一道屏障,斜斜地插在了山西、河南和河北三省之间。尽管与历史上风云争雄的中原仅一步之遥,但陡峭的悬崖绝壁决定了太行山至今仍然是一个闭塞与贫困之地。
在太行山一个叫王莽岭的地方,一些全用石头垒起来的低矮小屋组成了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由于缺少更多的平坦之地,几十座房子高低错落如蜂房。
周遭都是坚硬的岩石,村民们便异寻寻常地渴望柔软的事物,乃至他们的名字里,罕见地有许多叫什么软的――诸如王软花、宋软山、张软根。而我们知道,依汉族人的命名习惯,很少有人会用这个出人意料的软字。
村子里,有几株碗口粗细的核桃树。在树们中间,核桃树的形象看上去最显苦难。它满身干裂的伤痕,枝条胡乱地指着头顶高远的天空,让人想起怒发冲冠这个词语。在这座村庄对面的山岩上,生长着更多的核桃树,更多的怒发冲冠而上。
在核桃与核桃之间,偶尔能看到一点点令人心情一荡的*色,那*色软软的,细细的。不用说,那就是在四月的寒风中悄然开放的连翘花了。它让我再次想起了那些操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软花和软山们,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花岗岩和连翘花的阴影。
从村头的核桃树到村尾的连翘花,就是他们简洁而干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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